“在山东一个叫东营的地方,黄河水并入渤海湾。一边是浑浊的黄河水,一边是湛蓝的海水,两者界限清晰,绵延数公里,蔚为壮观。”
收音机上,播音员抑扬顿挫又无比冷静地说。
在大人的世界里,小孩子的事情和大人的事情也是如此泾渭分明的。
金桂姨去世以后很长一段时间,队里牛栏场都有一股腐败的气味。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,队里也没有养牛了。再后来就废弃了,屋顶已经塌了一些。
忽然有一天,不知道谁第一个用梯子爬上了牛栏场的屋顶,然后大家都跑去拆瓦片拆瓦条拆大梁了。
张太太去捡柴火。也叫我去捡。
张小燕是决计不肯的,青春少女觉得抢东西太难看了。张太太叫她,她就不应。
我就去了。
那时候我已经二年级了。科学教我们没有鬼神,但我好希望有。
“妈,你说金桂姨还在这里吗?”
张太太说,“不许说这个。好好捡柴火。”身边人太多了,她不想惹麻烦。
可正是身边凑那么多人,我才想说话。
金桂姨没有在家里停灵七天。
第二天就挪到村道旁边的牛栏场了。之前,村里从没有把牛栏场当做灵堂的。
老李家说,村里从没有一个自杀的,金桂姨这是开了一个坏头。坏人是没有办法放在家里的。总结来说,这是她应得的。
“他们把金桂姨挪到这里,后来就睡得着了吗?”我大声问我妈。
“睡着了,睡着了,”张太太赶紧打发我,“人哪能不睡觉的呢?”
我看了一下,李三叔跟李四叔正在拆一根大梁。“我看见金桂姨啦!”我大声喊道。
现场一阵小混乱,有人要跌下来,有人踩着人,也有气急败坏的喊,“小孩子家不要乱说话!”
也有人帮腔说,“小孩子眼睛干净,兴许是看得到的。”
李小燕也在。她慢慢朝我蹭过来,“你看见我娘了?”
看见她眼里有泪光,我只好硬着头皮说,“看见了。”
“那她为啥不让我看见?”李小燕问我。
谎话就是得一个接一个才行,不然前功尽弃。我大声说,“金桂姨说她在找仇家,暂时顾不上你呢。”
李大燕就扭头看了我一眼,又继续装瓦片。
“这里马上要塌掉了!”我又大声喊!“金桂姨说,你们都是坏人!”
出门之前,老张说,他们拆得毫无章法,说不定要出事的。就不让我妈去。
我妈说,没事,就去看看。在旁边捡一点。我也不知道她想看啥。看老李家摧毁一切金桂姨的痕迹吗?
我偏不能让他们如意。
金桂姨去世之后,她娘家也来人的。一个老太太被几个儿子搀扶着来的。
“可是有啥用呢?一句她自己不想活了就把人的嘴给堵住了。再不然,你们把姐妹俩带回去?我舅他们更不能说话了。”李小燕跟小大人似的说,说完又加了一句,“男人都靠不住。”
李小燕长大以后赚了很多钱,交过很多男朋友,结婚的老公待她极好。生了两个女娃,婆婆也很欢喜。她偶尔也接济李大燕。这些都是后话。
当时听她说完舅舅家的处置,我们就知道复仇无望了。我就问我姐张小燕,“如果以后婆家磋磨我,你帮我出头吗?”
张小燕说,“我叫堂哥哥们打上门去。”
“那如果他们不听你使唤,不给我出头呢?”我还是不放心。
“那我就往他们家大门口泼大粪!”一个全身心追求美丽和风雅的少女说出大粪这个词的时候,我对姐姐的爱,已经深信不疑了。
“小孩拉肚子的臭大便还有长了蛆的那种,我全泼在他家门口!臭死他们!”张小燕可能联想到了我被人折磨的惨状,有点当真了。语气越发激动了。
画面都有气味了,我觉得有点过了。
“那我就撒钉子,生锈的铁钉!扎得他们嗷嗷哭!”庄小朋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过来了。
“怎么哪哪儿都有你,女孩子的事情你掺和啥?”张小燕因为两家吵架的事情,有点不耐烦庄小朋。
李小燕也不喜欢男孩子。她说,“你们两家不是势不两立了?你过来干嘛?”
被我们赶走的庄小朋,还不时扭头冲我们喊,“以后谁要欺负你们,我就放蛇咬他们!我说真的!”
“真!真!真!”男子汉气概真是,难道跟岁数增加成反比吗?
我们几个互相看着,都叹了一口气。
在牛栏场,作为多年的朋友,李小燕跟我的默契不是吹的。
我才喊了一句,“这里马上要塌掉了!”李小燕就跟疯子似的,在村道上跑来跑去。
“我妈发威了,牛栏场要塌了!”她就反反复复地喊,也不管她家里还有一个妈。
村里人都是健忘的,他们忘记金桂姨在牛栏场里一个人发臭发烂了吗?
李大燕看着发疯的妹妹,就站着不动,脚踩田埂上,裤腿松下来也没有挽。
我就推她,“你看见金桂姨了吗?你肯定看不见。你是个叛徒。”
现在想想,当时的我真的很残忍。
失去母亲的孩子,倚仗自己的父亲,有什么错呢?父亲很快娶了后妈,做女儿的有什么办法呢?别人既然没有帮助,又有什么权利去批评她呢?
“可是新妈给我买新衣服了。”李大燕梗着脖子说,“我妈会高兴的。”也不知道她是想说服我,还是说服自己。
我妈看俩人要吵起来,赶紧拉扯着我就往家走,一边跟李大燕说,“你也快回去吧。你新妈大着肚子,也离不了人。”
李大燕就回去了。如果说,她对亲爸好有巴结的成分,对后妈就是真的好。村里的人都看得出来。这是个实心的丫头。
李小燕是个死心眼。金桂姨走没走,他爹都是她仇人,没差。仇人的老婆,她也爱搭不理。
天也是如人愿的。牛栏场很快就发生了二次塌方。
李三叔跳得快,在地上被石头绊了一下,只是崴了脚。李四叔运气差一点,他被铁钉划了一道口子。刚开始只是流血化脓,后来整个小腿都肿起来。因为打吊瓶打破伤风,休息又耽误农活,里外损失了好多钱,李老太太在家门口好一顿骂骂咧咧,说金桂姨做鬼也害人。
铺垫完了,李老太太就叫李二伯出钱。李二伯说钱都在媳妇那里。李老太太就骂他怂蛋!
新媳妇听了,挺着大肚子出来,跟李老太太对骂。说老婆婆谋财害命习惯了,害死了前媳妇不说,还索要新媳妇的嫁妆害不害臊!要钱没有,要打就奉陪,大不了一尸两命,让李二伯从此绝后!
怕绝后的李二伯就支楞起来,说谁贪心烂肺去去扒拉牛栏场,都是自找的。又惹了兄弟几个吵起来。
李小燕飞奔出来,跟我们说起李家的鸡飞狗跳,那是眉飞色舞。
还说,有的人扒完牛栏场,中午就拉了肚子。大家都说是李家害的。不是他们起的头,也不会沾上不干净的东西。都找李家要说法(赔偿)去了。
我们张家就没有人出事。我们换了衣服,也洗了手。
科学我会读,人心我也要读。
我们给金桂姨报仇了。
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9:30:39